陳的 微觀宇宙
「盧海鵬試咪!」意想不到這是本地攝影師陳的在訪問開始時說的開場白。每次看見陳的,他十居其九穿上一身黑衣,予人感覺沉穩冷酷。他的幽默,並不張揚。
陳的在飛往荷蘭前,接到友人邀請,指香港大學生物醫學學院副教授陳立基想找他拍攝人體解剖標本。後來的十多個小時機程,他的腦中只餘下這件事,腦中不自覺地回放看過的恐怖電影片段。特別的主題勾起了他的興趣,但他亦有恐懼。面對不易跨過的心理關口,陳的決定先上解剖lab看看,跟自己說,「能接受就做,不能便算了。」當他進門,迎面便是一隻人腳。他驚訝,原來沒有那麼難接受。
如此不平凡的題目,陳的坦言,技術上並無準備,反而要做心理建設。事前,他特意找了許多人單獨對話。教授、教授的學生、在lab工作的職員,都成了他尋找答案的關鍵。「想知一直在接觸的人,怎樣看待這件事。」在lab工作的職員有三位,分別工作了九年、三年、半年。他發現,接觸愈長時間,感覺愈是平淡。教授更可極之理性地說:解剖時就解剖;只不過他認為人體很特別,想更多人認識,減少公眾恐懼。當中令陳的感受最深的,是工作了三年的年輕女生。沒錯,溫文爾雅的年輕女生。誰又會知道,她的工作是從棺材取出遺體、清潔、防腐,且可能獨自一人完成。問到她的看法:「我覺得這所有都是art piece。」出其不意的答案,竟讓陳的找到一點定位。
陳立基教授本來想讓陳的先上一課解剖堂,讓他了解更多,卻被一口拒絕。「如果我上過堂,便會偏向教授的看法,那找我便沒有意思。」就連教授提供的參考相片,他也想盡辦法忘記,以免思緒被擾亂。
「它曾經是人的一部分,有過生命,不能當它是死物,但又不能說是一個人。」過去常拍still life,這次卻找不到定位面對。以前,對着死物,陳的笑說覺得能與之溝通。這說的並非神怪,而是猶如《重慶森林》中的梁朝偉。看着標本,他心裡悄悄問:「你想我點影你?」也許,問它,也問己。檢視標本,你可讀到這個人的經歷,陳的邊拍邊幻想它的前半生。年輕人的骨頭很clean,老人家的骨頭卻有鈣化、損傷。又如某個人的部分骨頭勞損嚴重,便可估計是受生前工作影響。每件組件都是經歷的載體。陳的說,他不厭惡,但這卻是一個不曾想像的世界。
「人與宇宙是一體,我們是宇宙中的一部分,那體內有個小宇宙,又有何奇?」一張張的黑白影像,看上去是沉寂的自然景觀。這一張是林木大樹,那一張是河口沖積平原;還有更多的山脈、動物。若無解說,誰會猜想這是人體標本?你以為會出現的血腥、恐怖,根本不着痕跡。原來,恐懼不過來自恐懼本身。陳的說,只要你願意投入,也會找到那片風景。人的身體與外在世界存在着一種微妙的關係,從三百六十度細看,可知它正對應世界。「以前拍廣告時,把假的變成真;現在就把真的變成假。」他笑道。從現實走到超現實,真真假假,已不再重要。
陳的是次拍攝找來兩位從未合作過的攝影助理,助手Peter Wong認為陳的觀察事物的角度很特別,更啟發了他新的攝影方向;有一回,陳的拍攝一個胃的標本時,他思前想後,說胃的形態像一隻蝦,而另一位助手Kozaf Li則一邊說道比較像是新年的鯉魚揮春;二人沉醉幻想當中時,旁邊的陳立基教授卻說道:「我覺得,比較像一個胃。」藝術與科學的衝擊,在這不尋常的空間上演。教授在書本出版後,也對攝影藝術的表達手法感到驚嘆,指豐富了他對人體的看法。
是次project影響陳的不少,他說,以前想事情很複雜,現在所有想法都改變了。「其實,以前我不太能面對自己的身體,很多人都如此。」接到邀請時,他曾恐懼,後來才發現這想法根本不對。恐懼很多時是來自影視中看過的血肉模糊場面。「但明明就存在你身體內,為何要驚?例如為何有人會驚血?」陳的不解。經驗告訴他,有些事看似神秘,只要把事物放到適合位置切入,特別是你的興趣,就能克服。他曾為了拍攝商業廣告,一個大男人買衛生巾,甚至SM用具。人很喜歡找藉口,如果你敢去接觸,看法便不一樣了。「攝影,能帶你去很多未曾想像的地方。」
「教授形容標本很特別、『靚』。」未正式開始前,陳的深怕「靚」一字不夠尊重,但又發現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形容詞。期後,他才了解當中用意,人體確存在美感,形容它美亦不過是在讚揚大自然事物,讚美世界的奇妙。六天的拍攝成就了一本迷人的攝影書—《探 The Trek》。其書籍設計師蔡劍虹為了讓讀者進一步享受這趟特別旅程,在每頁作品的背面,皆以造白效果重塑上一張作品的影子,令讀者思考,建立起無形的互動。文字實在無法表達它的巧妙,當你手執書頁,自會醉倒其中,這亦是攝影書引人入勝之處。從一張作品,到一本書,也是一段另類的探索。
陳的說,人愈來愈大,身邊的人走得愈快。年輕多去婚禮,現在多去喪禮。他有時會心急,幻想「明天自己是否仍然在世?若再無明天,便要馬上把事情做好。」問道那是甚麼事,他回答:「攝影。」